太极门规
就算练成少林72绝技，照样还是会被打成狗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撰文 | 马元西
金刚不坏、铜头铁臂……武侠电影中飞檐走壁的罗汉，以及新闻图片中摆出高难动作的武僧，都给少林武术涂上一层高深莫测的色彩。然而现实总是冰冷的：少林寺的功夫，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了得。
少林寺毁于军阀混战，灭于“文革”
今天高悬在山门上方的“少林寺”三字，是康熙1704年亲手题写的御笔。少林寺自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建寺以来，千余年的时间里历遍了无数荣光。然而，它黯淡的末路，正在前方静静等候。
十八世纪末的大清已是帝国迟暮。国力发展逐渐停滞，经济日益残破，数不清的暗流悄然翻腾。少林寺曾经旺盛的香火，也随着帝国的凋残一并衰退。自第28代方丈海宽圆寂后，直到1986年释行正接方丈之位，少林寺没有再立方丈，群僧无首持续长达三百余年之久。
战乱频繁的时局，拳脚武功已无法抵御热兵器的进攻。为了自保，少林寺1912年成立了“少林保卫团”，僧众们自行购置武器练兵。他们在抵抗土匪的大小数十次胜利之后，被直系军阀吴佩孚看中才能而收编，这成为日后少林寺大祸临头的伏笔。
火烧少林寺”题材的京剧影片海报。 /Flickr
1928年3月，冯玉祥正从陕西往河南攻打直系军。镇守当地的吴部将领名叫樊钟秀，他出身少林，与时任住持妙兴和尚有同门情谊。由于与少林亲近，又熟悉周边地形，樊遂将指挥部驻扎少林寺，与冯部将领石友三对峙。
然而，石友三手下有装备着苏联武器的六万精锐。樊部的万余人仅配备杂枪土炮，在大战中几乎被歼灭殆尽。石性情暴烈，因少林寺僧众为樊提供协助，恼羞成怒，在攻占少林寺后，随即焚烧法堂泄愤。次日，部队更在少林寺中遍洒煤油，将天王殿、大雄殿、紧那罗殿等十一处房屋付之一炬。
这就是少林寺史上损失最惨重的“二八火厄”。寺中千年所累积的经卷、秘籍、字画，以及无数瑰丽的建筑，在持续四十余天的大火中化为灰烬。少林从此一蹶不振。
三、四十年代饥馑横行，越来越多的僧人弃寺而逃，只剩下少数无力逃走的老僧，勉强维持山门。“文革”期间，早已式微的少林寺再次遭受毁灭性打击：僧人被逼还俗，佛像被毁，寺产被侵，红卫兵对寺院随意破坏。十年动乱后，少林寺只剩残垣断壁、几亩薄田。
今日少林寺中，所有殿堂楼阁、经卷宝藏，乃至少林武术，年龄都不过二三十年。少林寺重振的契机来源于影视、武侠小说热潮，以及地方扶植政策。千年名刹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如今存世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少林寺”。
《易筋经》内容的重点是补肾壮阳
那么少林寺没有被毁之前，难道不也曾是威震武林、雄霸天下的吗？
传说，少林武功源自南北朝时造访中国的高僧达摩。达摩在少林寺居住，于后山洞中面壁九年，身影嵌入石头，并留下《易筋》《洗髓》二经书，圆寂于少林。此后少林武功独步武林，其他流派均从其中吸取营养，因此有“天下功夫出少林”的说法。
然而遗憾的是，这并不符合历史的真相。
据考证，在明代天启四年以前，任何史学和武学著作中，都见不到关于《易筋经》的著录和记载，流传的只有民间手抄本。一直到道光三年（1823年），才出现首个《易筋经》刊刻本。成书年代如此晚近，恐怕与高僧达摩关系甚少。
2015年12月5日，上海武术博物馆中，光绪甲午年间的《易筋经》刻本。 /东方IC
而仔细检视《易筋经》内容，会发现该书的重点竟是补肾壮阳，这和禁绝俗欲的佛教明显格格不入。书中类似“行此功夫，其法在两处：一在睾丸，一在玉茎”等等记载，完全不像一部武功典籍，而属于道家一类的养生导引术。由此可以断定，《易筋经》是一部完全托名达摩的后世道家伪作。
进一步考察历史会发现，达摩与少林的关系也并不很密切。
今日少林寺中，有一块作为达摩面壁“铁证”的达摩影石。这其实是个赝品，它的原品曾经存放在藏经阁，但早已在“二八火厄”中被石友三焚毁。影石被毁之前，曾有众多著名人士曾见过它并留下记载，比如明代作家金忠士、李诩，以及著名旅行家徐霞客。
金忠士最先发现了疑点。他在观赏影石之后发现，它的外观与达摩洞中的所有石头均不相似，像是从别处外来的石头一样。李诩更曾记载，自己的友人凿取小块影石，与山上所采石头进行仔细对比，发现二者质地、肌理完全不同。由此推之，影石与面壁九年的传说，很可能均是伪造。
2013年11月28日，河南登封待仙沟景区内的菩提达摩雕像。 /东方IC
文献中的达摩足迹也在不断变化。在最接近达摩时代的梁武帝时期，当时文献说达摩来华后“莫知其所居”，此时他还与嵩山、少林完全无关。直到唐代的《续高僧传》，才出现了达摩“游化嵩洛（嵩山、洛阳）”的记述，达摩开始向少林靠拢。到了五代和宋时文献，达摩干脆“定居”少林了，如《旧唐书》就有达摩“隐于嵩山少林寺”的说法。
但最怪诞的还要数北宋的《景德传灯录》。书中记载，达摩于北魏孝明帝太和十年居住洛阳，其后进入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至太和十九年逝世。这恐怕就是“面壁九年”最原始的出处。
然而奇怪的是，太和十年（公元486年）之时，离始建少林寺还有九年之远，达摩如何在一座尚不存在的寺庙中禅坐？并且，“太和”是孝文帝的年号，而非孝明帝所有。据此可看出《景德传灯录》的谬误，后世受其影响的各种衍生，更是荒诞无稽。
此外，达摩去世的地点在洛州禹门山、葬于龙门熊耳山，也不是传说中所说的“圆寂少林”。
并非“天下功夫出少林”，而是少林功夫学天下
2015年3月2日，雪地少林棍。 /东方IC
“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因为电影《少林寺》的缘故尽人皆知。然而在真实历史中，当时少林寺僧人只是众多征讨叛军的民间力量中的一股，并没有传说中对李有“救民之恩”那么神奇。查找史籍，也没有唐代少林僧人习练棍法的记载。
事实上，这个故事的最初版本，是民国初年时梁启超杜撰出来的。
在为当时有志于振兴中华武术的友人作序时，他写道：隋唐之交，少林寺被土匪侵扰，一次激战寡不敌众之时，“有老头陀持短棍卫贼锋”，出神入化的棍法逼退了群贼。后来李世民征讨王世充时，部下在少林寺僧指导下习练棍法，大破敌军，因此对十三名少林代表人物加以褒奖。
这个故事中“老头陀”的原型，出于一则元代传说。传说中，元末少林寺也被土匪侵袭，同样危急的场景下，一名做饭的僧人突然拿起神棍，伫立山巅展现神通，吓退了匪众。僧众认为他是观音大士化身的紧那罗王，此后便在寺中建庙，将他供奉为护寺大神。
少林武术所使用的各种兵器。 /CFP
然而真实的历史是，元朝至正末年，少林寺被红巾军围攻且被攻破，僧众流离失所，庙宇“仅存其半”，殿中佛像也被起义军破坏以搜罗钱财。直到元军平定河南，少林僧众才得以回寺。漂泊逾年，归者不过二十余人。唐代少林武术便名震天下，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有确切历史记载，表明少林武功强盛的，其实是明代。当时比拳法更出名的少林棍法，还受到了戚继光麾下大将俞大猷的重大影响。
俞大猷精通棍术，著有《剑经》（此处“剑”为棍棒之意）。嘉靖时（公元1522年- 1566年），他曾至嵩山少林寺，认为少林棍法“传久而讹，真诀皆失”，便将自己的棍法教授给二位武僧。经过传习，少林棍法才逐渐趋于完善。
此外，综合各类文献，少林武术涵盖少林八卦拳、少林五祖拳（南少林）、少林十三抓、少林五行柔术等拳种及其附属兵器套路。然而其中运用的动物象形、五行八卦、精气神等拳路，明显不是佛家的思路，而是吸收了社会上各色流派的特点，才形成了这样的结果。
一名正在习练拳法的少林僧人。 /CFP
尤其到近代少林寺遭遇灭顶之灾后，更是只能通过博采众长来重建少林武术。今天少林武术的总体格局，还是原国家体委在1983-1986年进行的全国性“武术挖掘整理”工作中确定的。
之前由虚无缥缈的传说和影视剧营造起来的“天下功夫出少林”，其实恰恰相反，在很长时间里少林都在不断学习外来的武功，发展自身。“每种武功都有少林影子”的说法，其实反而可能是少林先对他们有了借鉴。
人们会觉得少林武术这么厉害，要拜影视剧所赐
让少林寺重入人们视野的，是1982年上映的影片《少林寺》。当时的电影票还是以角计价，而票房却最终破亿。少林寺的传奇点燃了人们的向往，无数青年怀着功夫梦，上少林寺拜师学艺。
2015年8月1日，河南省登封市嵩山脚下的少林寺，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摩肩接踵。 /东方IC
当时，在金庸、梁羽生等武侠小说家的作品中，少林寺与“少林派”是出镜率极高的团体。每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激烈交战中，总少不了少林僧人及其玄妙武功。随着小说的流行，以及众多香港金庸剧、武侠电影的热播，少林寺“神秘莫测”“武学圣地”的形象愈加深入人心。
据统计，少林寺1974-1978年的游客总量仅为20万人。而在1983-1985年，游览少林寺的人数就暴涨到了300万，九十年代后基本稳定在每年150万人次。2006年时，少林寺的年门票收入达到了1亿元；仅仅过了十年，这个数字就翻到了3亿，并创下单日六万人游览量的记录。
让这一切成为现实的，是现任方丈释永信。《少林寺》上映的前一年，16岁的释永信带着20斤粮票和30元钱上了嵩山。勤奋好学使他深受师父释行正赏识，他很快成为寺院“二把手”。1987年释行正圆寂之后，释永信以22岁的年纪接掌少林，并于十二年后晋升方丈。
释永信在1981年亲手建立了少林武术队，这是少林武术在“二八火厄”之后的首次重拾。他开始思考通过武术，重振少林雄风。此后，少林武术挖掘小组、少林武术研究会相继于1984和1986年成立，释永信在其中都担当了主要的组织领导任务。
2016年5月28日，江苏淮安大剧院开业首演《风中少林》场景。 /东方IC
开始执掌少林寺后，释永信将先前亲手组建的少林寺武术队改组为武僧团，并自1989年始，把少林武术搬上舞台。这些演出，在少林武术动作套路的基础上，加入杂技、舞蹈等元素，以有情节的歌舞剧或音乐剧为整体形式进行表演。
这类表演往往动作华丽炫目、规模庞大，颇有少林特色的化妆、服装道具、舞台布置，总是给观众（尤其是外国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到如今，少林寺武僧团每年的国内外大小演出频繁而盛大，至今已在60多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过表演。
少林武术的起源并不神秘，也没有神乎其技的气功、心法。它们只是在电视剧和人们想象力的合作之下，变得富有传奇色彩。与其把少林武术看做神物，回归常识平常对待，才是明智之举。
参考文献：
Kallie Szczepanski.(2015). History of the Shaolin Monks.
Trevor W. McKeown.(2013). Shaolin Temple Legends, Chinese Secret Societies, and the Chinese Martial Arts.
Stanley Henning.(1999). Martial Arts Myths of Shaolin Monastery.
Meir Shahar.(2008). The Shaolin Monastery - History, Religion and the Chinese Martial Arts.
Clifford Coonan.(2011). Why the kung-fu monks are losing their religion.
龚鹏程.(2001) 达摩《易筋经》论考
中国武术协会.(1993) 中国武术拳械录
洪振快.(2016) 少林寺与少林武功的历史真相